(接上期)
二、丛林典范,十三高僧
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。四明地区既有千年古刹林立,更有诸多高僧大德活跃其间,《释道考》在一开始便专门为13位高僧作出小传,述其平生事迹,分别是:布袋和尚、僧知礼、僧本如、僧介然、僧智连、僧普交、僧正觉、僧妙堪、僧智愚、僧妙源、僧善月、僧传古、僧奉真。他们或本身就是四明人,如僧介然、僧智连、僧普交;或以四明为中心而进行修道、传法等活动,如僧知礼和僧善月便是天台宗发展史上的两位代表人物。这些高僧,都在当时颇受瞩目,为禅林英华,在佛教史上影响深远。
(一)传奇神僧——布袋和尚。唐宋时期,民间曾出现过两位盛名远播、至今仍广为流传的神僧,一位是唐末五代的布袋和尚,一位是南宋的济公。这两位高僧都被称为“活佛”,神通颇高,很有些人神合一的传奇色彩。“布袋和尚者,唐末有僧,形裁腲脮,蹙额皤腹,杖荷布囊,随处偃卧,号长汀子,雪中体不濡。示人祸福,辄应。将雨,则著草屦;亢阳,则曳木履。梁贞明二年,于奉化岳林寺东廊坐逝。偈曰:‘弥勒真弥勒,化身千百亿,时时示时人,时人自不识。’”[22]短短数语,勾画出一幅神僧云游红尘之图。这位布袋和尚和我们今天见到的弥勒佛像很是接近,袒胸露腹、笑口常开、幽默风趣、助人解困。布袋和尚又名契此,其事迹更早见于《宋高僧传》:
释契此者,不详氏族,或云四明人也。形裁腲脮,蹙额皤腹,言语无恒,寝卧随处。常以杖荷布囊入廛肆,见物则乞。至于醋酱鱼菹,才接入口,分少许入囊,号为长汀子布袋师也。曾于雪中卧,而身上无雪,人以此奇之。有偈云“弥勒真弥勒,时人皆不识”等句,人言慈氏垂迹也。又于大桥上立,或问:“和尚在此何为?”曰:“我在此觅人。”常就人乞啜,其店则物售,袋囊中皆百一供身具也。示人吉凶,心现相表兆。亢阳,即曳高齿木屐,市桥上竖膝而眠;水潦,则系湿草屦,人以此验知。以天复中终于奉川,乡邑共埋,之后有他州见此公,亦荷布袋行。江浙之间多图画其像焉。[23]
相比延祐《四明志》,这段记载更多了些许神奇色彩。在江浙一带,布袋和尚的神迹广为传扬,因其为弥勒化身,故时至今日,诸多寺庙中的弥勒造像仍是以布袋和尚的模样塑造,那副耳熟能详的对联“大肚能容,容天下难容之事;开口便笑,笑世间可笑之人”便是对其形象的生动注释。在今天的浙江,很多庙宇仍将弥勒殿置于首殿,民间也多供奉布袋和尚画像,在世俗崇拜中有着与财神、关帝等神祇同等重要的位置,足见其影响之深。
(二)象山慈溪三僧——妙堪、智愚、妙源。[24]妙堪持律严格,智愚机锋善辩,妙源苦修自持,是为当时僧众之楷模。
妙堪“持律,善规矩,僧不如式者,即挞之。主育王,岁有善士;礼释迦塔求现,僧有随观者,堪逐去之;恶僧为塔宫,悉撤去。将死,治银合十余以贮舍利,且屠某官有高下之期,火葬,烟所出俱舍利,顶舌俱不坏”[25]。作为一寺住持,妙堪治寺甚严,僧人有围观者便被视为六根不净而被逐出,正因他自己以身作则,严守戒律,圆寂后才得真身舍利,顶、舌俱存。关于妙堪的记载,更详细的当是《补续高僧传》所载:
妙堪号笑翁,慈溪毛氏子,广额平顶,骨气清豪。从野庵道钦受学,以广记多闻称。后一力参究,依息庵观于金山,又走灵隐,见松源,皆不契时。无用居天童,径造其室。用问曰:“行脚僧,游山僧?”曰:“行脚僧。”用曰:“如何是行脚事?”提坐具便撼。用曰:“此僧敢来这里持虎须!”俾参堂。一日,用举狗子无佛性话,才拟开口,用以竹篦劈口打,应声呈偈曰:“大涂毒鼓,轰天震地,转脑回头,横尸万里。”用颔之,俾侍香寻命,分座出世,凡十坐道场,皆海内名刹。三被诏旨,并诸名公卿,推挽不得已,而后就也。虽荷禅宗重寄,而不以其道自封。其于佛浅深之说,无不融了,世出世法,无不兼弘。[26]
作为临济宗杨歧派高僧,妙堪的求道、开悟经历颇为坎坷,曾问道于道钦禅师、达观禅师、松源禅师,皆未证悟,直到无用禅师处终得开悟,出山后曾主持阿育王寺、天童寺等。但更值得一提的是,在他住持净慈寺时,发生了一件事,“荆湖总臣以国乏用,奏僧道得以出资买紫衣师号,俾领住持。闻之叹曰:‘苟如是,则千金之子皆可主法,我道危矣。’因抗疏,且致书秉钧轴者,其议遂寝”[27]。为反对佞臣毁坏道法之举,妙堪敢于抗拒世俗权贵,并上疏当权者晓以利害,终于成功维护了佛法庄严,其捍法之决心和勇气,令人感佩。
“智愚少游方,后得法于运庵,为偈颂,善出新意,辩说锋凑,丛林推之主育王。吴丞相潜判庆元,极尊敬,问曰:‘师语录,愿序引以传不朽。’愚谢之归,语人:‘吴潜晩岁如病风人,祸将至,吾岂愿其文邪?’语闻于吴,吴大怒,械于狱,以他罪杖之。未几,吴败贬死,愚时年八十,诏主径山。”[28]智愚和妙源是师承关系,智愚善为禅家偈颂,机锋多变,被推为阿育王寺住持,更未卜先知当时丞相吴潜之祸,但也因此获罪,年届八十时住持临安径山寺。妙源为智愚高足,苦修自持,智愚住持径山寺时年事已高,妙源便代师演法酬答,从者甚众。他忧心当时僧人多不严守戒律,以教化世人为己任。主持定水禅院时,前来问学者门庭若市。将圆寂时更愿舍身饲乌鸢,以身示法之心可见一斑。妙源文学修养颇高,善作诗,文人雅士多为传诵。因妙源后来所居定水院实为袁桷祖上所建功德院,故袁桷少年时曾与妙源交往,很是钦佩其高行,为之作《定水源禅师塔铭》,记录了两人关于儒释关系的一段对话:“桷时年十三,或问曰:‘吾儒性善,与佛所言同否?’曰:‘同感物而动,汉儒失之,由是有不同焉,后乃曰儒释二教,分别有异,在治人治心。治人在五常,治心在四大修,五常治人之本,修四大乱心之本。道微世衰,诚得一人为不可得。’涕泪交下,谓桷曰:‘禄损则福益,盍慎诸?’”[29]既能看到儒释的共通之处,也能指出儒家治人、佛家修心的特质,妙源之见解可谓鞭辟入里,也一定程度反映出宋元之际三教杂糅合一的思想趋势。而念及乱世道法衰微,这位有道高僧更是涕泪纵横,其忧世卫道之心与妙堪如出一辙,高行宗风,足以垂训后世。
(三)有一技之长的高僧——僧传古和僧奉真。宋代是中国古代文治的鼎盛时期,在政局稳定、经济繁荣的保障下,整个社会文化气息浓厚,“崇文”乃是有宋一代的时代风气。在此背景下,释家涌现出诸多文化素养深厚、精通一技的高僧,画僧传古和医僧奉真便是代表。延祐《四明志》中这样记述:
传古,四明人,工画龙。建隆初,名振京师,尝于明州国宁寺画龙于壁,观者奇之。徽宗作画谱,定画龙高下,以传古为第一。宣和所藏有二十,曰衮雾戏波龙,二穿石戏浪龙,二吟雾戏水龙,二踊雾出波龙,一吟雾踊波龙,一爬山踊雾龙,二踊雾戏水龙,一穿石出波龙,二穿山弄水龙,二出水戏珠龙,一戏云双龙,一戏水龙图,四出洞龙图,一翫水龙图,二出水龙图,一祥龙图,一吟龙图,一戏龙,一戏水龙,一坐龙。[30]
宋徽宗是位书画全才,曾钦定《宣和画谱》,将传古所画龙定为天下第一,并盛赞其“天资颖悟,画龙独进乎妙,建隆间名重一时。垂老,笔力益壮,简易高古,非世俗之画所能到也。然龙非世目所及,若易为工者,而有三停九,似蜿蜒升降之状,至于湖海风涛之势,故得名于此者,罕有其人。传古独专是习,宜为名流也,皇建院有所画屏风,当时号为绝笔”[31]。对于龙这一兼具皇权威严与神兽特征的对象,《宣和画谱》道出了画龙的特殊之处。世人皆没有见过真实的龙,且龙变化万千,吞云吐雾,要描摹其湖海风涛之势、点出其神韵特质,实非易事,故而以画龙成名者最为罕见。而传古则独以此见长,其所画龙之屏风,唯皇家禁苑才有,在当时就被誉为“绝笔”。从所记载的30幅画作的名称中,可看出传古对龙在洞、水、波、雾中的百态尽皆了然。虽然史料中并未详细记载传古何以对龙知之甚深,但结合其释家身份可做合理推断,龙非世俗之物,若只以寻常丹青笔法描摹,即使能学得轮廓却很难得精髓,传古身为佛家弟子,必然会多以佛学修养揣摩,能对龙有高于世人的理解,画出的龙更具神韵,为常人难以企及,也就是必然之事了。
延祐《四明志》对僧奉真有如下记述:
鄞人,善医,熙宁中,名闻东都。天章阁待制许元为江淮发运使,奉课于京师。时欲入对,而其子疾亟,瞑而不食,惙惙欲逾宿矣。使奉真视之,曰:“脾已绝,不可治,死在明日。”元曰:“观其疾势,固知不可救,今方有事须陛对,能延数日之期否?”奉真曰:“如此似可。诸脏皆已衰,唯肝脏独过。脾为肝所胜,其气先绝。一脏绝则死,若急泻肝气,令肝气衰,则脾少缓,可延三日,过此,无术也。”乃投之药,至晚,遂能张目,稍稍复啜粥,明日,渐苏而能食。元极喜,奉真笑曰:“此不足喜,肝气暂舒耳,无能为也。”越三日,果卒。奉真之为医也,其诊视之妙,不差铢分。奉真号善济,其法传之元觉,元觉传之法琮及了初,皆能续其焰,驰声一时,相传盖三世,活人无虑千百数。[32]
这一段小传,与其说是记载一位高僧,毋宁说是记录了一位“在世扁鹊”,奉真的医术已达出神入化之境,诊人疾病生死,分毫不差。不仅如此,其医术相传三世不衰,悬壶济世,救人无数。事实上,寺院的社会功能是其赖以生存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。全汉昇先生曾将中国佛寺的社会功能分为四类:济贫赈灾、治病、戒残杀、宣传慈善事业。[33]而在江南佛寺的慈善事业中,治病救人的功能格外突出。从东吴时的安世高,到东晋时的竺法旷、陈朝的僧慧达,都曾在江浙一带翻译医典、救人疾疫,这就形成了江南寺院重视医疗慈善的传统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收录了很多佛家医学书籍,如支法存的《申苏方》、释僧深的《药方》、释昙鸾的《梁武帝所服杂药方》,等等,这些佛家医典都是在江南完成的。连孙思邈都曾记载:“岭表江东,有支法存、仰道人等,并留意经方,偏善斯术。”[34]治病救人、解难纾困,本就符合佛家慈悲为怀、普度众生的一贯信条,加之江南地区卑湿、多疾疫,这就使得医僧的地位较其他地区更为重要,也得到世人更多尊重。不仅如此,医僧的善举也为寺院带来了丰厚回报,不少寺庙得以因此增加收入、修缮庙宇、繁荣壮大。绍定《吴郡志》记载:“广化寺,在长洲县西一十步。梁乾元三年诸葛氏舍宅为之,名崇吴禅院。本朝大中祥符元年改赐今额。中更兵火,夷为煨烬,都僧正清立以医药,利施一方,所得资不以厚其藏而以建大殿,塑三世佛、大菩萨、斋堂、十方佛殿。淳熙二年,其徒复以余橐创经楼。”[35]医僧行医济世,世人也因此积极回馈佛寺,这种良好的双向互动正是江南地区医僧特殊地位的重要体现。
参考文献:
[22]袁桷:延祐《四明志》卷16《释道考》,清刻宋元四明六志本。
[23]释赞宁:《宋高僧传》卷21《感通篇第六之四·唐明州奉化县契此传》,大正新修《大藏经》本。
[24]按:因象山、慈溪两地多僧,无法尽述,故笔者选取此3人为代表。
[25]袁桷:延祐《四明志》卷16《释道考》,清刻宋元四明六志本。
[26]释明河:《补续高僧传》卷11《习禅篇·笑翁湛公传》,卍续藏本。
[27]释明河:《补续高僧传》卷11《习禅篇·笑翁湛公传》,卍续藏本。
[28]袁桷:延祐《四明志》卷16《释道考》,清刻宋元四明六志本。
[29]袁桷:《清容居士集》卷31《墓志铭·定水源禅师塔铭》,四部丛刊景元本。
[30]袁桷:延祐《四明志》卷16《释道考》,清刻宋元四明六志本。
[31]《宣和画谱》卷9《龙鱼·僧传古》,明津逮秘书本。
[32]袁桷:延祐《四明志》卷16《释道考》,清刻宋元四明六志本。
[33]参见全汉昇:《中古佛教寺院的慈善事业》,何兹全主编:《五十年来汉唐佛教寺院经济研究》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1986年。
[34]孙思邈:《千金要方》卷22《风毒脚气方·论风毒状第一》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。
(待续)
(本文原载《中国地方志》2018年第1期)